少年时去书店看武侠小说,书架上只要有金庸小说必定旁边就是古龙小说。人们也习惯谈到其一必谈其二。并非两人武侠小说的艺术成就一般高,而是因为两人作品实在是两种风格的极致。
古龙写的是浪子,金庸写的是大侠。古龙奇崛,金庸中正。古龙纵酒,金庸经世。古龙笔下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金庸纸上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像不像李白和杜甫?
两人互动不多,但可以说是“惺惺相惜”。古龙出道时,金庸已经是公认的“武林盟主”。古龙对金庸也十分敬慕,曾有一个阶段一直在模仿金庸。
“我本不愿讨论当代的武侠小说作者,但金庸却可以例外。因为他对这一代武侠小说的影响力,使没有人能比得上的,近十八年来的武侠小说,无论谁的作品,多多少少都难免受到他的影响。他融合了各家各派之长,其中不公是武侠小说,还融会了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西洋文学,才形成了他自己的独特风格,简洁、干净、生动!他的小说结构严密,局面虽大,但却能首尾呼应,其中的人物更跃跃如生,呼之欲出。
……
我自己在开始武侠小说时,就几乎是在拼命模仿金庸先生,写了十年后,在写《名剑风流》、《绝代双骄》时,还是在模仿金庸先生。”
——古龙
而金庸也对古龙后来独创的小说风格十分欣赏。
决定封笔后,金庸曾写亲笔信向古龙约稿。1972年9月23日,《鹿鼎记》连载结束,明报在结尾处发布了那篇著名的小启:“金庸新作在构思中。明日起刊载古龙新作《陆小凤》。”
“于东楼说,古龙当时正要去洗澡,于东楼替他拆开一看,是金庸的约稿信,叫古龙看。古龙读完金庸的信,澡也不洗了,光着身子躺在椅子上,半天不说一句话。懂点武侠小说的都明白,这种就像是帝王传位,钦定接班人的意思。”
——张佳玮
1985年9月21日,台北三军总医院。游戏红尘一生的古龙因肝硬化去世,终年48岁。
古龙逝世后,金庸曾说:“古龙兄为人慷慨豪迈,跌宕自如,变化多端,文如其人,且复多奇气,惜英年早逝。余与古兄当年交好,且喜读其书,今既不见其人,又无新作可读,深自悼惜。”
再后来,二十世纪末的时候,在一次学生见面会上,主持人问起他与古龙的交往,金庸说:
“他是江西人,个性有点侠气,我就没有。他喝酒多年所以年轻时就去世了,与他交往,我认为他与武侠生活相近,有次他不愿与一帮日本人喝酒,结果被人砍伤手臂,而我是规规矩矩的做学者,他与我平时谈天说地很好,要生活在一起不容易。”
这倒也是实话了。
两人有交情,但处事风格相差极大。所谓“君子之交,和而不同”,也正因此,两人的作品才各具风格、交相辉映吧。而如今,金庸也走了。
两人大概又可以谈天说地、指点江湖了。
《笑傲江湖》中,有一个人物戏份不多,对待生死的态度却颇值得玩味。他就是江南四友之首的黄钟公,因为不愿归顺任我行而自杀。人物经历倒在其次,我们看他离世之时的心态:
黄钟公转过身来,靠墙而立,说道:“我四兄弟身入日月神教,本意是在江湖上行侠仗义,好好作一番事业。但任教主性子暴躁,威福自用,我四兄弟早萌退志。东方教主接任之后,宠信奸佞,锄除教中老兄弟。我四人更是心灰意懒,讨此差使,一来得以远离黑木崖,不必与人勾心斗角,二来闲居西湖,琴书遣怀。十二年来,清福也已享得够了。人生于世,忧多乐少,本就如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身子慢慢软垂下去。
——《笑傲江湖》
琴书遣怀,享够了清福,又对人生看得通透。这就是所谓的“活明白了”,大概也正是金庸自己的生死观。纵观金庸一生,文可参国论要,武可笑傲江湖,为商富比陶朱。晚年远离名利场的中心,安然向学,自得其乐。
可以说享尽了清福。
丧子之后,金庸潜心研究佛学,人生沉浮起落之间,愈发沉静博大,可以说活的通透明白了。所谓:“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
死,对于金庸,不过是一场平和的回归。
许多人没有意识到,金庸的武侠世界,已经问世六十多年了,而距离他封笔,也已经近五十年了。五十年来,武侠小说颓势日显。金庸封笔古龙逝,江湖后继乏人。
与之相对应,侠义精神似乎也离我们越来越远。
《雪山飞狐》中,钟阿四一家四口被凤天南所杀,胡斐与钟阿四互不相识,却愿意为他千里追杀凤天南报仇。《天龙八部》里,萧峰已到塞外生活,看到汉人被契丹人欺辱仍然仗义出手。少林寺一战,萧峰被中原群雄视为劲敌,虚竹和段誉挺身而出相助义兄。
……
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我们沉迷于书中的盖世武功,更为胡斐、郭靖、萧峰这些大侠所倾倒,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就是我们想要成为的另一个自己。
有梦想的人很多,现实的引力太重。不是谁都可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不是谁都可以快意恩仇、逍遥此生。
但金庸创造了他们,而读者把他们留在了心中。
感谢金庸感谢您创造了一个个江湖,感谢您让我们看见侠义和爱情的传奇。
归去吧,归去吧,您看这世上:少年长剑在腰。江湖不减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