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巅峰、危机、自救：「四幅画」看懂波兰历史
42*63cm 绘于1892年 现藏于克拉科夫马泰伊科博物馆
这幅画是互联网介绍波俄历史文章的常客。因为它展现了一个极具戏剧性的场景：俄国沙皇跪倒在波兰国王面前——一个现代十分强大的国家，跪倒在她的手下败将面前。然而，当我们深入剖析此前和之后的历史，就会发现这幅画与之前的《普鲁士效忠》一样讽刺：波兰从来都不是胜利者，她只是向着深渊加速滑行。
1587年，瑞典【瓦萨家族】的齐格蒙特三世当选波兰国王。他与清高宗乾隆类似，用穷兵黩武的手段将波兰带入纸面上的巅峰和实际上的衰败。尽管波兰衰弱的大趋势在此之前就有预兆，但齐格蒙特三世面对深渊没有踩刹车，而是踩了油门。
注：瓦萨王朝（Vasa）是1523-1654年间统治瑞典的王室家族，由古斯塔夫一世到克里斯蒂娜女王退位为止。
作为传统的专制主义倾向君主，齐格蒙特三世热衷向周边国家施加波兰瓦萨王朝的影响力。1598年【留里克王朝】末代君主费奥多一世（Fyodor I Ivanovich）死亡，“选举沙皇”鲍里斯·戈东诺夫(Boris Godunov)的统治短暂又混乱，他的儿子费奥多二世仅统治几个月便离奇身亡。随之而来的【大动乱时代】令俄国持续衰退，任人鱼肉。
注：留里克王朝是俄罗斯第一个统一政权【基辅罗斯】的统治家族，由维京人留里克的儿子【伊戈尔】在862年建立。
注：大动乱时代不仅限于政治混乱，还包括1601-1603年的普遍饥荒以及全国范围内的匪患和瘟疫。这一切造成俄国人口损失高达三分之一。
【伪迪米特里一世”】在波兰贵族、雇佣兵和冒险家的支持下奇迹般地入主莫斯科。齐格蒙特三世看到干涉俄国内战取利的机会，便在波兰议会明确反对的情况下，强行以个人的名义对俄开战。波兰议会清楚地认识到：国王的野心不切实际，俄国虽衰弱，但绝难以外力入侵并长久统治。为此，议会切断对军队的支持，希望国王知难而退。
注：自【“恐怖的”伊凡四世】在1584年去世，俄国就陷入长期的政治混乱中。他有一个名叫迪米特里的幼子，他在1591年离奇死亡。然而坊间一直流传迪米特里一直活着，而且是真正的沙皇继承者。因此，就涌现出了许多冒充迪米特里的骗子。这位“伪迪米特里一世”的真实姓名是格里高利·奥特列皮耶夫，是一座俄国修道院逃走的僧侣。
然而，波军在天才统帅斯坦尼斯瓦夫·茹凯夫斯基（Stanisław Żółkiewski）的带领下，顶着漫天风雪数次以少胜多。1610年7月4日的【克鲁希诺之战】，茹凯夫斯基以不到7,000人决定性击败35,000俄军主力。随后就是《沙皇舒伊斯基在华沙议会》的内容，【瓦西里四世·舒伊斯基】被茹凯夫斯基俘虏带回波兰，向齐格蒙特三世的儿子【瓦迪斯瓦夫四世】献出沙皇之位。
注：舒伊斯基是莫斯科宫廷重臣，也是个野心家。正是他揭发了“伪迪米特里一世”的冒牌货身份导致后者的死亡。随后，舒伊斯基的家臣在1606年将他推上沙皇之位。然而舒伊斯基的统治非常不稳，叛军此起彼伏。直到1610年，七位大贵族联手建立【七波耶政府】发动政变将舒伊斯基废黜，强迫他出家为神职人员。
注：瓦迪斯瓦夫四世是波兰的下一位国王，拥有沙皇的头衔宣称。
齐格蒙特三世端坐在上，享受着虚幻的胜利和无谓的荣耀。他的胜利建立在不理智的军事冒险之上，在俄国虚弱之时侥幸取得军事胜利，离真正统治俄国差了十万八千里。随后，这位偏执的国王拒绝了俄国“七波耶政府”让他儿子改信东正教的继位要求，一步步将亲波的“七波耶”推向对立面。
后面的故事无趣而颓败。恼羞成怒的齐格蒙特三世接连发动多次大规模入侵，但这只是促成了俄国上下团结抵抗，波兰再无更多斩获。十几年的漫长战争，无数波兰人和俄国人死去，齐格蒙特三世仅仅得到沙皇的头衔宣称。而这样“皮洛士式的胜利”，在他统治期间不胜枚举。齐格蒙特三世留下了一个社会矛盾尖锐，政治隐患极多的国家。最终，【大洪水】的惊涛骇浪将黄金时代的遗产变为废墟。
注：“大洪水”是波兰1655-1660年一系列历史事件的总称。波兰的国内矛盾长期累积得不到解决，最终以内战的形式爆发，继而引发瑞典、俄国、奥地利、特兰西瓦尼亚的入侵。“大洪水”是波兰由盛转衰的时间点。
247*446cm 绘于1891年 现藏于华沙皇家城堡
远征莫斯科的风雪早已止息，解救维也纳的荣耀业已蒙尘。这幅画的主题就是祖国长期沉沦后的觉醒、自救和奋进。
波兰在【韦廷王朝】的混乱中持续衰退。【“士兵王”卡尔十二世】饮恨波尔塔瓦，东欧格局翻天覆地，【罗曼诺夫王朝】和【霍亨索伦王朝】并立而起。波兰曾经引以为傲的贵族民主制在一系列悲剧性的改革失败和内战后，退化成了贵族寡头制，最后成为事实上的无政府状态。虽有家但无国，虽有边境却无主权。国王政令不出华沙，议会形同虚设，大贵族内战频仍。“波兰”的概念不是一个独立政权，而是一片任人宰割的地区。国家灭亡在即，改革迫在眉睫。
注：韦廷家族是神罗萨克森选帝侯国【萨克森】的统治者。它的【恩斯特系】在英国建立了萨克森-科堡-哥达王朝，留在本土的【阿尔布雷希特系】继续担任萨克森选帝侯，后来成为萨克森国王。
注：“士兵王”卡尔十二世的家族是瑞典维特尔斯巴赫王朝普法尔茨系，他酷爱军事，多次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具有极高的军事天赋。但最终在对俄战事中因孤军深入被【彼得大帝】击败于波尔塔瓦，结束了瑞典霸权。
注：罗曼诺夫王朝是1613-1917年俄国的统治家族，将俄罗斯从东欧的闭塞小国扩展为世界霸权之一，巅峰时期肆意干涉欧洲政事，被称为“欧洲宪兵”。
注：霍亨索伦王朝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和德意志第二帝国的统治家族。
波兰改革之难、阻力之大，不仅有既得利益者横加阻挠，更有外国势力肆意干涉。波军在18世纪末规模缩减到16,000。而俄罗斯帝国陆军有300,000，普鲁士和奥地利各自也有200,000。波兰议会的“自由否决权”（一票否决权）成了外国势力轻松破坏该国改革的先决条件。
波兰末代君主，斯坦尼斯瓦夫二世·波尼亚托夫斯基（Stanisław II August）是一位改革者。1768-1772年，俄国残酷镇压波兰改革派，并于1773年4月联合普鲁士和奥地利吞并波立联邦三分之一的领土（20万公里）和400万人口。国破家亡的现实终于惊醒了一批沉睡几百年的贵族，波兰改革派首次压倒保守派。他们的共识是“波兰要么改革，要么灭亡。”
波兰大批改革家师从法国启蒙主义先贤让·雅克·卢梭，决定以启蒙主义思想为波兰的救国良方。因此，波兰从最反动，最落后的贵族寡头-无政府状态，一跃成为当时欧洲最进步的启蒙主义国家。略过了中间的“专制君主制”。
斯坦尼斯瓦夫二世花了将近30年时间，从俄国的监控中一点一点实施保守改革。波兰在1773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国家教育部“国民教育委员会”（Komisja Edukacji Narodowej），给教师更好的待遇，给贫困学生以奖学金。波兰军队计划进行现代化改造，并把规模提升至10万。一个新的、高效的行政议会取代僵化的瑟姆，逐渐给国王让渡权力，逐渐收缩大贵族的权力。
1788-1792年，波兰改革派贵族和国王共同推动一部崭新的宪法。在设想蓝图中，波兰将成为类似英国那样的君主立宪制国家，拥有以强大君主为基础的可靠中央政府。同时，确立行政、司法、立法三权分立，国家由“公民”组成，废除滥用的投票权、废除自由否决权和联邦制度等沉疴痼疾、逐步解除农奴制等等。新宪法在1791年5月3日被大议会以压倒性优势投票通过。
《五·三宪法》是世界第二部，欧洲第一部成文国家宪法。第一部是1789年的美国宪法。它的进步意义昭然若揭，是法律史和民主发展史的里程碑。尤其是普鲁士和沙俄仍处于“开明”君主制的历史背景下。《五·三宪法》是波兰灭亡前最灿烂的余晖，她的光芒将照亮此后123年的艰苦奋斗。一代代波兰国际主义者抛头颅洒热血，战斗在巴黎公社的街垒、战斗在1848年革命浪潮、战斗在意大利独立战争的崇山峻岭间。为了让各族人民免受专制压迫，为了自由与独立！
正如1848年2月22日，伟大导师卡尔·马克思在布鲁塞尔举行的纪念两年前克拉科夫起义时的演讲：“波兰又重新表现了主动精神，但这已经不是封建的波兰，而是民主的波兰，从此波兰的解放将成为欧洲所有民主主义者的光荣事业！
历史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库，但在如今快节奏、碎片化的互联网时代，我们早已是标签化的奴隶。“战斗民族”俄罗斯、“严谨尚武”德意志、“投降弱鸡”法兰西、“平独镇露”大波波···以刻板印象、强权崇拜论史，除了强化已有的错误观点并“传染”更多人，对从历史中汲取积极营养毫无帮助。遑论将历史饭圈化衍生的诸多X粉、X棍，历史变成了两个派系互相倾轧的道具、发泄情绪的垃圾桶。
我们反感外国人因傲慢与偏见对中国文化、历史的恶意误解，但我们有人也不乏对他们片面的嘲讽或无脑的赞美。从这个角度看，人类互相理解之路还很漫长。
笔者无意“教大家做事”，也不敢断言哪一种史观是对是错，仅尝试站在一个新颖的角度，为大家解析历史不那么戏谑，不那么消极的一面。历史从来都不是大国强国的专利，也不都是快意恩仇的“X丝逆袭记”“大国崛起记”或“绝地反杀记”。当我们抽丝剥茧，把历史事件放在显微镜下，她最美丽的一面、最精彩的细节、最感人的情怀，才会一一浮现，余韵悠长。
1.刘祖熙，《波兰通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
2.孔寒冰，《东欧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
3.斯坦尼斯瓦夫·阿诺德/马里安·瑞霍夫斯基，《波兰简史》，史波译，商务印书馆，1974年
4.耶日·卢克瓦斯基/赫伯特·扎瓦德斯基，《波兰史》，常程译，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
5.亚当·扎莫伊斯基，《波兰史》，郭大成译，友谊出版公司，2019年
6.Barbara Ciciora, Andrzej Marek Wyrwa: Zaprowadzenie chrześcijaństwa w Polsce.
7.M. Smoła, Zaprowadzenie chrześcijaństwa.
8.Grzybowski, Andrzej; Sak, Jaroslaw; Pawlikowski, Jakub (2011).
9.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Poland (two vols., 1941–1950) online edition vol 1 to 1696
10.Butterwick, Richard, ed. The Polish-Lithuanian Monarchy in European Context, c. 1500-1795. Palgrave, 2001. 249 pp. online edition
11.Davies, Norman. Heart of Europe: A Short History of Pol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12.Davies, Norman. God's Playground: A History of Poland. 2 vol. Columbia U. Press, 1982.
13.Pogonowski, Iwo Cyprian. Poland: A Historical Atlas. Hippocrene, 1987. 321 pp.
14.Sanford, George.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Poland. Scarecrow Press, 2003. 291 pp.
15.Stone, Daniel. The Polish-Lithuanian State, 1386-1795. U. of Washington Press, 2001.
16.Zamoyski, Adam. The Polish Way. Hippocrene Books, 1987. 397 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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